作者:贺明
政审完毕之后,或复员、或转业、或资遣,归来人员都是背着沉重的思想“包袱”,惆惆怅怅地离队。
吴成德的《回忆录》里有这样一段记载:
“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沉重的思想“包袱”,从几十里路外赶 到招待所来同我告别。他们排着长队, 一个一个同我一边握手, 一 边深情地说:'老首长,我们就要回家乡了,希望您自己照顾好自 己。’'我们这就要走了,老首长,不要再为我们操心了!''老主任, 感谢您这些年的亲切教导,这是我的通讯地址,望经常通信。’就在 这告别说话时,他们把早已准备好的或者毛巾,或者毛毯,或者牙膏,或者几元人民币,放在我的桌上,作为纪念馈赠。”
“我一边紧握着他们的手,连连地说:'谢谢同志们了,祝一路 平安,你们的感情我领了,这些东西我一件也不能收,你们更不易, 请同志们各自收回,这次一别,不知何时再能见面。’我说一句话: '我,我,我感到太,太对不起同志们了,把你们带去抗美援朝,可结 果都带着这样那样处分回家!'说着泪水就糊了满眼,我咽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。'
“我是含着泪水看着他们模糊的背影,极为抱歉地把他们送走的。”
人们愁眉苦脸地,迈着沉重的步子,快怏地离开金家镇的。原五四○团炮营副政教王金方追忆说:
“很多话说不出,说不尽,我只好边打行李边流泪,走的时候, 腿是软的,步子是重的,神态是没精打采的,心情是灰溜溜的。脑子里装满了一堆乱麻般的思想疙瘩。”
笔者根据访问所得,把归来者临离开营地时,所背最沉、最重的思想包袱整理为七条,分述如下:
其一:不管什么情况,只要被俘就是右倾保命的怕死鬼吗?
“结论'里出现这类话很多,如:“被俘本身就是右倾保命的结 果”;'共产党字典里就没有'被俘'两个字。既然你是共产党员,就该当场战死,为什么活着回来了?'
许多因这种认定,而受了处分者思想不通。
原一八○师五三八团通信连副班长、共产党员段生信回忆说:
“我们是5月27 日早晨被俘的,26日下午段副师长动员突围 时说:'每人调剂到两颗手榴弹,集中向鹰峰突围。整整突了一夜, 翻了两座大山,因断粮5天,饥饿掉队的也不少;当我们二、三营打 开口子轮到我们团突围时,太阳就露出地平线了。放眼一看,周围 全是敌人的坦克,我们连里先头部队同敌人展开激战,天下着雨, 低洼处水都成了红色。全连子弹打光了,眼看敌人就要冲过来,连 长喊,把没有子弹的枪全砸了,他的话音刚落,敌人一梭子子弹,把 他打死了!不久我们被冲过来的敌人俘虏了。那次,我们全师一起被俘的包括伤号在内,少说也有近千人。”
但是在政审中,说他当时没有战死,在战场上被俘,开除了党籍,他想不通。
原六一 ○团八连班长赵庆,是因负伤不能动,部队撤退了,敌人打扫战场时,把他抬上汽车的。他因为被俘而受处分,也想不通。
原五四○团班长刘汝勤是大腿受伤,被子弹贯通,因流血过 多,人已昏死,敌人在掩埋死尸时发现他还有气弄走的;原十二军的高孑、唐耀等都是因重伤在担架上被敌俘虏的。
原一八○师副师长段龙章的警卫员蔡德荣,是为了掩护师首 长渡过北汉江时,自己就地卧倒,与敌人对射,吸引敌人火力,在弹 尽的情况下被俘的。原五三九团排长殷栋梁回忆他被俘时候的情 况时说:我们全排12个人,在断粮7天情况下,在鹰峰山洼采集一大堆蘑菇,结果吃了全部中毒昏迷,被搜山敌人抬走的。
原一八○师代政委吴成德随着师部撤退中,遇见了大批伤病员,他千方百计地设法将伤病员带走,错过了突围时间。他带100 余人在敌后打了14个月的游击,最后只剩下3个人的情况下,又患了夜盲症而被俘的。
还有许多具体特殊的被俘情况。
说这些同志被俘是“右倾保命”的结果,是“可耻的怕死鬼”,他 们怎么也想不通的。离开营地时,想不通,路上想不通,到了家里还想不通,至今还是解不开的思想疙瘩。
其二:在战俘营任职是“为敌服务”吗?
在战俘营“86”联队曾任书记长的郭乃坚,因此被开除党籍军 籍的。他认为在集中营特殊环境中,职务是外表,而实际是为祖国做事。他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:
原一八○师某团连长王刚,本来已经暴露,是他利用“联队书 记长'的方便,以假借去釜山审查的名义,把王刚调到一大队,并且 当了大队长;敌人清查郭兆林,是他通过朝鲜金医生,为兆林同志 填了肺病卡,顺利地到了釜山6所;是他发现李大安突然来到86 联队这一重要情况后,立即传给地下党支部书记张城垣和张泽石。 于是,地下支部组织力量,轰走了李大安;是他利用釜山需要大量 劳力装卸货物的机会,把已经暴露的地下领导骨干刘英虎等调到 了釜山,躲过了被逮捕的灾难。敌人清查马兴旺、张城垣时,他销毁 了马张二人卡片,将张转入医院,使马到了釜山,他俩成了某种意义上的“自由人”。
他想起将李开全(五四○团高射机枪连长)安排到三大队任中队长的经过。
原来李在“86”二大队已暴露得无法存身了,他利用“联队部书 记长”的条件,让通信员给二大队下了一个通知:“带上行李,到釜 山受审。”李到了联队部还没坐稳,却由另一通信员带上另一封信, 把李送到赵××任大队长的三大队。从此又成了三大队的第二中队长。
在他的推荐下,吴春生、王怀林、安保元、高化龙、杨洪、王青华 等都先后在“86”联队部、大队部,分别担任书记、翻译、总翻译,使“86”联队的实权一度掌握在我们的手中。
因'为敌服务'被开除军籍,穿着蓝制服资遣回乡的高攀说:
“我担任'70'联队警备队长,是通过张光普向地下党支部的张 城垣支书、门培英委员请示被批准的,而且有指示:以灰色面目出 现,了解敌情,保护好人。地下支部通过张光普指示我,要带30余人打入警备队,以掌握合法武装,掩护地下活动。”
'门培英、韩子建他们在开会,我分明看见了,可我装没有看 见,扬长走过,这也并不是一次。有我的存在,地下组织没有受过损 害,即便张城垣、韩子建的活动被美情报局特务发现被捕入狱了,可我照样与地下领导人门培英联系,继续保护他们!'
“尤其是'四八甄别'那天,我按着地下支部的指示,把全联队 的1400余人集合在广场上,排除一切干扰,安安静静地多次听完 《四六声明》的全文广播;而且我当着全队的面,首先表了态——我 坚决返回祖国与家人团聚,以致全联队的1270余人进入了红色战俘营'602'。'
张光普是利用小队文书的条件自由出入搞到火柴、酒精,才有 机会放火烧了敌人的大仓库。在昌图却因他曾任敌小队文书,落了个'为敌服务'的罪名,而开除了团籍!
类似郭乃坚、高攀、张光普这种情况---表面'为敌服务',实 则为“我”服务,但却受了严重处分的还有许多。他们本人想不通,那些受他们暗中保护而未遭迫害的人们也想不通。
其三:拒俘自杀才算坚贞不屈吗?
归来人员中凡因“被俘”即丧失气节而受处分的,脑子里都翻 腾着这样一个问题:是不是只有拒俘自杀,才算气节坚贞?说背包袱的话,这是一个又沉又重的包袱。
知识分子出身的李炽,对政审时向他指出“共产党员不能被俘'的那句话,不能理解。虽然他并不是党员。但他觉得这句话与方志敏的事迹相对比,不符合实际,因而他想不通。
赵佐端在被俘后想到过自杀,他想跳车把自己摔死了事,未 遂;后又想在轮船上组织夺船暴动和敌人一拼,不成功,便成仁。当 他看到朝鲜人民军被俘人员向敌人开展英勇的斗争的情景,他打 消了自毁念头,开始积极组织我被俘人员,开展对敌斗争;提出了 “集中营斗争是抗美援朝的继续',“在斗争的胜利中,重回祖国的 怀抱',终于实现了。
如果他自杀、自毁,还会有尔后一系列的组织 斗争的贡献吗?还能最终回到祖国吗?在昌图政审中他受到党内 严重警告处分,原因是“右倾怕死”。为此他不知流过多少眼泪,他 很怀疑“只有拒俘自杀才是气节坚贞”的观点。为此他脑子里多次 出现了林学逋和阳文华,在战俘甄别集会上视死如归,慷慨就义的 形象,他最终结论是,如果他两人都在被俘时拒俘而自杀,就不会 有尔后在反'假甄别',揭露美帝“伪人道'时慷慨就义对人们激励教育的作用大。
一八○师代政委吴成德,在监狱自杀过两次,都未遂,并长期 承受着高频喇叭刺激神经的酷刑和残酷的电刑 ……但他始终威武 不屈,同敌人斗争到底,他是穿着经过亲手千缝百补的解放胶鞋回归祖国的。
五四○团组织股长韦光明,被当局押在不见天日、空气龌龊的 水牢里,真是度日如年啊!但他在党的第31个诞辰日,为了鼓舞难 友的斗志,用手帕当纸,把手指咬破当墨,写出'誓死忠于党……永 远不叛党!'等数条标语挂在水牢的大门之上进行纪念。这难道不是气节坚贞的反映吗?
在这一问题上,唯独张城垣与众不同。他虽然也因被俘而党籍 长期被悬挂而苦恼,但他并不认为应该拒俘自杀才是气节坚贞的 唯一的、最终的反映。为什么?他在回国集中营进行气节教育、人 生观教育时,从认识上解决了这一问题,他们认为:“共产党人不轻生,也不轻死”,“一个革命者首先不怕死,然后争取晚死和不死”,
活一天就同敌人斗争一天, 一天不死就一天和敌人势不两立;在集 中营,就得随时准备牺牲,保持高尚的气节。但又得随时准备不牺 牲,力避无谓的消耗。他们后来在两次反对敌人的甄别斗争中,为 了维护祖国的尊严,为了揭露敌人的“伪人道”而英勇斗争,为此牺 牲了整整100人的生命。(济州岛65人,釜山35人)这是与正确对待生死观的教育分不开的。
但是多数,因未拒俘自杀而受了严重处分的人,都想不通,是背着这一最沉、最重的包袱,流着眼泪,无可奈何地离开营地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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